时间：2025-07-15 浏览量：
作者：何晓曦
政策相对宽松一些以后，本来与我们家不相往来的一些亲友（有些是他们为了自保，为了避讳，对于这些人，我们从来就没有埋怨过，更没有权利责难他们。还有一些人，我们处于自谅，不想平白无故地让别人招惹一身腥，也就有意无意地中断了同他们的来往），也陆陆续续开始走动起来。
我有一位表叔，他的母亲跟我的祖母是亲姐妹，今年八十多岁了，当时在巢县二中，我去见他，表叔请来二中的英语老师萨先生。萨老师在旗，和蔼可亲的样子，说话低声细语，喉音很重。就是爱抽烟，不记得我当时带的是“大前门”还是“飞马”牌香烟，反正跟他交谈了好长时间，一盒烟基本上就给抽完了。萨先生年龄不很高就去世了，觉得跟他抽烟无节制有关。
我去专程拜访萨先生，求教英语。萨先生是我见到的第一位英语老师。因为英语是我的重头戏，一定得慎之又慎，千万马虎不得。所以，拜访萨先生是我的拜师求学的首站。萨先生拿出一本当时的高中英语教材，打里面随便翻开一页，让我朗读。我很利索地读完了，拿眼看着他。
“这本书你以前看过没有？”萨先生问。
“No”，我据实回答。
“Very good then. No problem.（很好，没问题！）”萨先生十分欣赏。估计他是想探一探我这次考试能有几成把握。
那天在座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生，很苗条的个头，健康的肤色，面容姣好，谈吐不俗。她以前是萨老师的学生，也是在考试前拜访老师，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，和可以提高分数的诀窍。当时，她也屏声静气地听了我的朗读。听完之后，还没等萨先生开口，就发表了自己的高见。我觉得她是有些纳闷：一个乡巴佬，居然也会说英语！
“你的发音不行，声音好像是打嗓眼里挤出来的。”她指出。
话糙理不糙。我一直自己教自己，发音的正误，完全靠自己的耳朵领会。一直到现在，我的英语发音，还有很浓的乡音。至于她提出的我的发音太靠后，倒的确是一语中的。
我非常感谢她。虽然说话时咄咄逼人，给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。但对于我，我是为求教而来，得到真经，绝无悔。那位姑娘好像姓颜，后来也考取到什么地方去了。四十年过去了，我仍然感谢她。祝她一切都好！
巢县一中，依卧牛山而建，青石板的高台阶。记忆中，在幼年时就爬过的高台阶，在七八年高考前，又去爬过一回。
父亲告诉我说：“这么多年没上讲台了，给不了你什么具体的帮助。你还是到一中，去看看杨老师。看看他能不能给你指点指点”。
当时是夏天，好热。一中教师宿舍矮房子，两排夹成，中间就是小街道模样，家家户户排开凉床，都在外面吃晚饭。记得杨先生白面皮，很文雅的举止，东一茬西一茬跟我说话，也没谈到高考的内容。估计他是对我去参加高考，觉得不切合实际，但是文人，又不好明说。我的印象是，在我们家，饭口时，一定要给客人让饭的，母亲一定要让客人坐下来吃饭。可杨先生连假客气都懒得说，就坐凉床边喝粥，也不喝酒，打个赤膊。虽然面目清瘦，但很有气质，让人一见，就产生景仰之心的那种气质。
他跟我父亲同事数年，暌隔了二十年没见过面，也不问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，也不问我母亲现在怎么样。小的时候，他是见过我的，光屁股套一个红布兜肚，估计他还抱过我。可是那天对我的不速登门造访，没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兴奋和惊异，好像远在二十年前就约定了我们当晚的见面似的。
杨先生有个也要参加高考的儿子，他打量他儿子的眼神，估计跟我现在看我自己的儿子的眼神，差不多。我对他的儿子，由衷的感到崇拜。我对有学问的人，以及他们的儿子，都崇拜；对他们的女儿，一般不看，可能是自惭形秽，不敢正视，所以，也就谈不上什么看法。因为，哪怕是肤浅的印象，你也得通过看，通过接触，才能知道。佛家禅语哲学里头，讲感官，就讲耳眼鼻舌身意。
又扯远了。杨先生估计，杨少至少要进全国重点大学。放榜的时候，也不知道最后一名是不是叫孙山，反正，杨少很扫兴，他父亲更加扫兴。
同样的故事，苗圃郁伯伯的公子，也是我高考故事里头的主人公之一。郁少一直在合肥，五里墩转西郊班车到底，再怎么着捯饬换车，就到他们家。后来，那地方全是桃园。我去拜访郁少，主要的原因是他也在准备高考，想看看他有什么内部消息，有什么内部的复习资料什么的。
郁少高高大大的，留一点小胡子，白净。搁现在的说法，那叫风流倜傥。他当时在合肥的一所什么学校当代课教师。如果按等级来分，学校老师中的等级是：正式教师，民办教师，代课教师。郁少应该比我低一个档次。但是郁少有学问，有风度，谈吐不俗。我仰视他。我们聊的来，不过，由于通过这么多年的不甘寂寞的努力，我的自信心有点小膨胀，甚至偶尔出言不逊，反驳他。郁少好像并不介意。当然，他说的多，我听的多。
郁少后来居然没有考中，倒是令人大感意外。也的确让他们父子俩都面有讪讪之色。后来，我们就再没有来往。
我喜欢读佛家的文字，也比较热衷于参禅拜佛。我觉得，冥冥之中，人的运命业已天定。可追而不可强求。是为时也运也命也。谋事在人，成事在天。天道煌煌。主观上努力了，客观上也条件具备了，仍然不尽如人意，那便是时运不济。令人扼腕叹息。后来到合肥读书和工作，我十分希望再跟郁少建立联系，总未能如愿。
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，学习知识的主要方式，是注意观察（Be observant）。注意听，仔细看，在不知不觉之中，就能学到许多的知识。如果说我这一步步走过来，学有所成的话，用心、虚心听别人说，看别人做，是攫取知识的主要方式之一。比方说，做菜，一般的家常菜，我在馆子里吃一次，边吃，边对其配料、味、色、香、形等仔细观察，领悟出其火候佐料等等的具体炒/烧作，有时候也顺便请教一下厨师或者跑堂的，日积月累，就能做出几十上百道家常菜了。跟郁少的暂短的交往，我觉得受益匪浅。
郁少送我一本《红楼梦》诗词集，编纂出来是供大批判使用的，由安徽日报编辑出版，内部发行。是那种暗蓝色的古装式的封皮。我永远感谢小郁，现在该是老郁了。那是我第一次接触《红楼梦》。
那本《红楼梦》诗集里头的诗词歌赋，我从头到尾全给背下。
几年前，我一位安大老同学，跟我说，她女儿极有才气，能通背红诗。我顿时就来了精神，尽管是忘年隔代，终于觅到知音。等有机会，一定得会一会这位后起之秀。作家王朔认为：曹雪芹诗写的不好，但却总是写。王朔就对此很烦。我本人总觉得，红诗写得还是很好的。
古汉语学习复习方面，父亲让我去黄麓师范，去请教陶光老，想就古汉语方面学习得些真经。父亲一再叮嘱：陶先生是古文耆老，别抖你那不靠谱的古文。
我黎明即起，往西走了大约二十里路，一路问人，来到黄麓师范。那是张文白先生在家乡兴办的学校。在西黄山山麓之下，故而取名“黄麓师范”。当时的学校很松散，也没有什么楼房，倒是有几分乡农的质朴风格。陶老正在上课，等我见到他时，已经是饭点了。老头在食堂里给我打饭。吃完以后，听说我学习英语，就招呼来刚好路过的学校的英语老师跟我聊了一会。非常抱歉的是，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位英语老师的名讳了。真不应该！
“How are you?”那位老师用英语跟我说话。
“Very well,thank you, Sir.”我回答。四十年过去了，依然记得，当时我们就站在教师宿舍门前的一个小坡地上，就那么随便坦然地聊。路边男男女女的学生，饭碗茶缸敲成有节奏的韵律，耳边响着他们青春朝气活力的话语。让我羡慕不已。
至于古文，陶先生挥挥手，一时半会儿的，他又能传授些什么呐。比方现在，有年轻人来跟我学诗，我也同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。
陶伯伯有个外孙，我在美国见过，爷孙俩相貌还真差不多。那孩子，从来不跟人说自己多大。却总是跟我称兄道弟的。有一天，他神神秘秘地靠近我，说：“你想知道我到底多大吗？”我说，你还是留着这份秘密吧。他几乎就是一个由秘密摞起来的大胖子。……陶伯伯家学渊源，“富”不过三代。到了他的下一代，书香淡了。
父亲还介绍我去请教卫道谦卫先生。说：卫先生是史学大家，是民国大人物卫立煌的侄子。要我言辞之间定要恭谦。
卫老伯看到我，看得出，是甚慰老怀，拉着我的手，说我像我的母亲。“你母亲年轻时漂亮，”他说，并且把我介绍给他老伴，说：“快来看看，是鹏林家的小四子！”
他是为我们一家能够劫后余生，感到由衷的欣慰！卫老伯倒是跟我聊了一会儿历史方面的问题，也就是关照我可能会在哪些方面出题，会从哪个角度出题，以及一些应对的方法。具体说话的内容，已经记不清了。
地理和政治，父亲一时记不起这方面的朋友。从他那忧郁而闪烁不定的眼神里，我领悟出他那深藏不露的哀伤——多少才华横溢的读书人，早就英年早逝，相继成了黄泉路上人。那些孤魂野鬼当中肯定有父亲希望我能够见到的人。
后来我悟出，父亲有意无意之中让我去拜见他早年的一些故旧，是在向他们表达他自己久违了的问候，是在向他们宣示自己的存在，也是在向他们表达自己的一腔情怀。
王婆卖瓜，生瓜熟瓜都得要卖；秀才进场，浓墨淡墨总得出彩。我们那时候的几百万人，个个摩拳擦掌、人人磨刀霍霍。那场面，借一句说书人的开场白，那是“惊天地、泣鬼神”！至今回想起来，依然历历在目、栩栩如生。（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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